【和信醫院雙週刊321】你哭過嗎?是的。哭泣與眼淚:文學及藝術的文化觀察(下)
臺灣新娘在結婚當天哭泣是為了「告慰雙親」。新娘的哭泣,的確是為了表達她對父母的孝順,對自幼生長的家戀戀不捨,在這種場合,笑或是不哭,都讓人覺得她對父母極為失禮。眼淚,不只是情感展現,也是對社會期待的反應。……
眼淚恒久不變,一有人開始,就有人停止
在臺灣多次上演的《等待果陀》(Waiting For Godotgod-oh)是薩繆爾·貝克特(Samuel Beckett,1906-1989)創作的一齣荒誕派戲劇,它講述了弗拉季米爾和愛斯特拉岡二人徒勞地等待果陀的到來。果陀的不在場,以及戲劇的其它方面,都導致了許許多多的猜想和解釋。該劇被選爲「二十世紀最重要的英語戲劇」。
貝克特《等待果陀》中,波佐(Pouo)思索:「世上的眼淚恒久不變,一有人開始哭,就有人停止哭。」貝克特道出了眼淚的必要和基本的意義:它們開始,它們停止,它們永恆不變,一如地球自轉。他也在別處寫道:「我的眼淚就是我的話語。」但也有人認為眼淚和意義是一體兩面,糾纏不清。
藝術家大大地裝潢了哭泣與眼淚
這樣的比喻並沒有解釋眼淚的奧秘,只是提到了這樣的奧秘。眼淚是語言嗎?長久以來文學傳統一直把眼淚和語言視為兩種基本的表達形式,眼淚有時重如言詞。如伏爾泰說:「眼淚是憂愁的沉默言語。」又如詩人海涅寫:「人的眼淚有多少詩句啊!」一位心理治療師科特勒把書取名為「聽眼淚說話」,又說自己會解譯「淚語」,認為學習淚語最佳的方式就是「內省」、「反思」、「試試放鬆自己,讓真情流露」,他在序言中說:「本書能感動你……能改變你的人生」而他也以眼淚最積極正面的含義,和我們情感生活最積極正面的可能,做到這一點。
有人說,作家不過是依靠「販賣」驚險的情節,男女關係的悲劇或髙潮、人物素描與精彩對話來維持生活的人。這種人常常使原本活得興髙彩烈地的人,忽然懶得活下去,有時也讓簡直「不想活下去的人」開始對生活重新發情。
我初看這樣定義作家,覺得有點說過頭,但仔細一想,豈止作家如此,所有的藝術家不也都如此嗎?生活本來平淡無奇,藝術家故意讓一些孤立的事件添染顏色,在這些錯綜複雜的色彩中,就有了喜怒哀樂,他們大大地把哭泣與眼淚裝潢成最吸引人的顏色之一。
悲傷流淚是自願的,不可抵抗的
我們聽過疾病的健康保險,但沒有人投保「悲傷險」,陷入悲傷的人,是領不到保險金的,悲傷使人家庭破產,但不損失保險公司的利潤。可是,悲傷這一種沒毒,卻有損人健康的情緒,發起來可能比各種疾病更嚴重,也會使原有的疾病加重。為什麼沒有「悲傷險」呢?簡單說,悲傷流淚是自願的,不可抵抗的。
不過,許多文化卻試圖限制人們哭泣。在泰國中部,人們認為眼淚若掉在死者遺體,便會帶來不幸,只要有人落淚,就得趕緊從遺體旁走開。人類學家說,當地人認為死者的靈魂剛要離開肉體,如果親友哭泣,就可能「讓死者難以脫離現世」。這種風俗,在臺灣也很常見,甚至就發生在筆者身上,家父過世入殮時,我也這樣被告誡過。
人類學家伯納德‧蓋林(Bernard Galin)在20世紀60年代描寫臺灣風俗時,他發現臺灣新娘在結婚當天哭泣是為了「告慰雙親」。當新娘嫁出去時,本人、母親和女性至親都會大哭特哭,表現對分離的難過,以及新娘離開家人的恐懼。而新娘的哭泣,的確是為了表達她對父母的孝順,對自幼生長的家戀戀不捨,在這種場合,笑或是不哭,都讓人覺得她對父母極為失禮。
他的哭、他的笑,經常同時是真的
這些風俗都有它特殊的文化背景,沒有好與壞的價值判定。眼淚,不只是情感展現,也是對社會期待的反應。新娘哭泣至少有部分的原因是因為她們自己和社會都期待她們該哭。某些儀式的目的是要帶來情感意向的新狀態,規範人們相互的行為。不管是激起已經蟄伏的情感,抑或是個人對當下變化的認知。我們哭,在某個程度上,是為了間接「辨認」其情境是否重要到需要眼淚。哭泣的意思只是儀式已經發揮作用,通常也就是意指人們在適應當下的情境,在儀式典禮之後,他又回歸「正常」生活,也就是他就不哭了。這種情境上的切換,有時快得令人無法接受,比如臺灣喪禮裡,黑頭師公做法事,親人撫棺哭成一團,突然有人來洽事,喪家起身不到十秒鐘就可以與人洽談如儀,甚至談笑風生。這種情景有時令人難以接受,已為此人剛剛一定是「假哭」、「假流淚」,但事實上,他的哭、他的笑,經常同時是真的。
我們究竟是怎麼停止哭泣的?
人們一哭,就以為眼淚不會有盡頭,以為那是永恆,神話敘述皆出於此。我們沉醉在哭泣的波浪之中,脫離時間,抽出了神話中最不真實的部分,也正是眼淚現象真理之所在;在淚水停止之前,可感覺到永恆。那麼,我們究竟是怎麼停止哭泣的?
在《馬可福音》、《路加福音》和《約翰福音》的故事中,耶穌來到管會堂的人那裡,這人的女兒已經死了,家裡正在哭泣哀號。耶穌說為什麼亂嚷哭泣呢?孩子不是死了,是睡著了,耶穌讓孩子復活,哭泣也隨之止息。
阿拉斯加的特林基特人有個習俗,當孩子死後,做父親的要禁欲一個月,努力攢錢為死者準備喪禮筵席;而做母親的晚上則要為死去的孩子哭泣。等丈夫準備好後,會告訴妻子我希望你停止哭泣,因此我將為你的孩子辦筵席。
哭泣終會止息,即使是冗長如腹痛或其他病理性的哭泣,也終有停止的時刻。也許真有人持續不停地哭泣,但我們凡人卻會停下來,就如詩人海涅(Hemrich Heine)說的:「不論流什麼樣的眼淚,都得停下來擤鼻涕。」前述在福音書中,管會堂的人獲得奇蹟,聖經讀者則獲得性靈上的滿足;即使身體「睡著了」依然可以獲得靈魂的撫慰。特林基特族的丈夫以儀式交換解脫,並唯有在他準備好, 以筵席交換她眼淚之時,才要妻子停止哭泣。眼淚的停止,象徵儀式補償哭泣者的淚水。
病床是人類最龐大的學校
生病,尤其是生一場不可知的疾病,也是引人哭泣流淚的熱點。因為病更會使人長期的心灰意冷及煩惱,使人貧病枯萎,哭泣流淚就在所難免。沒有人想生病,生病是一個人在原則上一開始就得拒絕的事情,但俄國醫師小說家契訶夫卻說:「人們都喜歡談論自己的疾病,儘管生病明明是他們生活中最乏味的事情。」合理地懷疑,這種人就是希望因病博得他人關愛的眼神。病床是人類最龐大的學校。疾病不僅僅在於身體的故障,往往更在於心靈的故障。大多數人把生病的日子視為慘澹難挨的日子,所以在病房或在醫院角落,我們自然經常看到有人哭泣落淚,因為它們經常能夠激起我們內心最深處的思慮,甚且帶來某些生活方式的改變。
但是生病的痛苦確實經常是比活著稍好受一點的感覺。這種痛苦經常是很難平復的,人與動物的本質區別在於人有痛苦而動物只有美麗的傷疤。有人會舉一個比面前的病人並得更重的人做為「對照組」,希望用「緩衝」(buffer)來停止他的哭泣與眼淚,而確實當兩種痛苦被同時固定在兩個不同的部位,其中強烈的那一份會沖緩稍弱的另一份。不過痛苦往往沒有那麼輕易被「類比」,所以這樣的安慰也不見得每次都可奏效。
如何收斂起自己的哭泣和眼淚呢?
生病,尤其是人老了而生了重病,如何收斂起自己的哭泣和眼淚呢?首先,你可能要放棄一生所追求的「秩序」(order),包括醫師從各項統計數字中,為你所做的治療計畫,哪怕這是為你「量身訂做」的治療,也不要做太高的期待,病人的家屬親友也應該作如是想。嚮往秩序無異於嚮往死亡,因為生命本身就是一個不斷地破壞秩序的過程。或者可以說,對秩序的渴望是一個堂皇的托詞,一種惡毒地厭惡人類的藉口。
人生是沒有秩序可言的,老人尤其要早早脫卻「倚老賣老」的惡習,千萬不要在注視著圍繞你的那些喧鬧的年輕人,突然感到,在這全部聽眾中,自己是唯一一個有著自由的特權的人,因為你老了。一個人到了老年,漸漸地就停止關心他的同事、公眾或未來的意見。但你必須知道,這個同時,你也正獨自面對正在來臨的死亡,死亡既沒有眼睛也沒有耳朵,你甚至沒有必要去取悅死亡。倘若如此,你就要自取其辱了。人活著,找一兩樣事物來「怕一怕」絕對是好事,「蝦米攏不驚」的人,其實暗地裡並非如此,也會莫名其妙地引來「哭泣與眼淚」,過得不見得快樂啊!
信仰可以停止或緩和病房哭泣與眼淚
疾病自古有之,而且至今不曾改變;改變的是我們,因為我們已經學會去探索早先無法察知的境界。有一位醫師在他的診所中設給病人的自我諫言:「每個日子,用每個方法,我都在康復中。」這真是一句激勵人的話語,不過,並非所有的治療都是往好的境地走,有的還每況愈下。罹患嚴重的疾病時,對康復是否有信心,會影響身體的反應。這時候,人體的信仰機構,能轉化希望,培養期望的力量,使求生的意念變成抵抗疾病的正面因素。因此,我們所信仰的,往往就是停止或緩和病房哭泣與眼淚的方法中最有力的選擇,因為信仰經常教導,一個人不需要把黑暗或疾病視為一個結束,而應該視為一個成長的開始。(全文完)
完整版雙週刊請下載:和信治癌中心醫院與您321
作者/編者:保羅
關鍵字:身心調適
期數:321
出版日期:2017/02/01