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和信醫院雙週刊337】颶風與癌症
人在塵世的歲月是有盡的。但是，不論是年老的，或是年少的，當生命的盡頭突然拉近時，能瀟灑地一走了之是少見的。動物求生的本能、人生的經驗、塵世的愛惡慾憎，交纏著理智，影響我們的決定。……
最近兩個肆虐美國南部兩大州－德州及佛羅里達州的超級颶風，是過去兩週從早到晚的新聞焦點。數百萬人面臨在颶風來襲前夕被政府強制遷離家園，也有許多人在短短的一兩個小時內眼睜睜地看著豪雨成河、快速湧入屋宅，轉瞬間，驚恐地意識到生命危在旦夕。人們在逃過一劫過後，哽咽描述那剎那間為了活命來不及帶走心愛之物的感傷，但是仍然慶幸保住了性命。多數人在生命突然面臨威脅時，出於人性或動物的本能，總是想盡辦法要活下去。但是也總是有少數幾個人不惜喪命，也要堅持守著他們心愛的家園。佛羅里達州州長在勸導州民遷離災區時，這樣呼籲：「請記住，我們（政府）可以重建你的家園，我們沒有辦法重建你的生命。」聽著這些故事，其實很類似癌症病人初聆癌症宣判的心路歷程－當生命可能在眼前閃逝，什麼人、什麼事、什麼物是最珍貴的，最想緊緊兜留的呢？
我的腫瘤科護理師舊同事雪倫的母親，八十九歲高齡，最近因為胃癌過世了。
雪倫的媽媽是個退休的護理師，一個慈祥和藹的老人家。她熱愛護理工作，也影響她的兩個女兒選擇從事護理事業。
雪倫在工作之餘閒聊時，常常提起她媽媽，敬愛之情不言而喻。大約五年前，雪倫媽媽因為心率不整在我工作的醫院住院裝心臟節律器。我帶給她一本著名的醫師作家 Dr.Lewis Thomas的書；Dr.Thomas描寫他住院裝心臟節律器的經驗。熱愛音樂的 Dr.Thomas親暱地稱他的心臟節律器－音樂節拍器。Dr.Thomas的心臟科醫師在手術前準備詳細地對這位享有盛名、廣受尊敬的資深醫師說明心臟節律器的結構與功能；Dr. Thomas溫和地打斷他的心臟科醫師，因為他充分信任他的判斷與決定，將自己完全交在醫師的手上處理他的心臟病。果然他的「音樂節拍器」引導他往後豐富的醫學與著作的人生樂章！ 雪倫媽媽的音樂節拍器也「tick tock tick tock」的伴隨她平安健康地度過幾年的時光。
三個月前，雪倫寫了電郵告訴我雪倫媽媽剛剛被診斷胃癌。原來，雪倫媽媽近兩年一直有缺鐵性貧血（註1），而且體重減輕，兩年內掉了二十公斤。她的糞便潛血檢驗是陽性的，醫生要她做胃鏡大腸鏡檢查，雪倫媽媽以年紀太大為由，堅持不肯。當食物堵在食道下不去了，她終於做了胃鏡檢查，發現很大的腫瘤，切片證實是胃癌。雖然雪倫媽媽的症狀令人擔心癌症已經到處轉移，但是全身正子掃描居然沒有遠端轉移的跡象。雪倫媽媽的胃腸科醫師，也是她多年的好朋友，鼓勵雪倫媽媽看腫瘤外科醫師，考慮開刀。她的血液腫瘤科醫師則建議她年紀大了不要開刀，但是不妨服用不確定會不會有療效、卻是相對溫和的口服化療藥。令人意外的是，雪倫媽媽之前因年紀大為由，不願意做略帶併發症風險的胃鏡檢查，在對峙凶險的胃癌時，卻選擇手術，彷彿情願生死一決，也不願「不妨試試口服化療藥」，讓命運慢慢地掀現底牌。外科醫師在手術開始前，腹腔鏡探查發現胃癌已經散布在腹腔內，因此終止手術。兩週後，雪倫媽媽在家人圍繞下安心地過世了。
第一次看到文森，他衣衫不整、邋遢遲鈍，診間裡可以聞到酒味。進入診間前，讀文森之前的腫瘤科醫師寫的病歷，描述五十歲的文森自從被診斷第四期肺癌後，菸癮酒癮不停；在過去半年來，每次化學治療總是併發嚴重肺炎而住院。文森的狀況令人忍不住感到憤慨與無奈；既然他這樣繼續自我毀滅，我們何必要費心救治他呢？
文森的肺呼嚨做響，每次深呼吸就咳個不停。他輕微發燒，心跳很快；明顯地仍然有支氣管炎或肺炎。我對文森和他的兩個姊姊解釋，文森不能恢復化學治療，他需要抗生素。文森好像從他的酒意微醺中醒來，露出失望的表情。他的姊姊也擔心文森已經三個月沒有接受化學治療，他的肺癌可能已經惡化。的確，文森兩側的肺都有很大的腫瘤。看著文森受罪的樣子，他姊姊擔憂的表情，讓人於心不忍。我安慰他們，等文森的支氣管炎好了，也許我們可以試試看比較溫和的化療。
文森單身獨居，住在距離波士頓一個小時車程的小鎮。每次醉醺醺的文森被家人或朋友發現因高燒病倒在家裡，他總是被救護車送到就近的醫院。在我第一次給文森化學治療不久後，他就又因為嚴重肺炎住到他家附近的醫院。文森在脫離病危狀況之後，醫生勸導他試著戒菸酒。文森叛逆地回答，等他離開醫院，他還是會繼續抽菸喝酒。文森也告訴他們，他要盡快回去看他的腫瘤科醫師治療肺癌。我接到照顧文森的醫師們寫的病歷，在客氣婉轉的詞彙之間，不難察覺他們質疑繼續給文森化療的適當性。
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的，當文森再次回來看診時，他顏容整潔，好像換了一個人。兩個姊姊迫不及待地告訴我，文森已經戒菸戒酒，而且重拾他少年時的嗜好，在他家的小庭院種了很多花。我也被他們充滿新希望的情緒感動與鼓舞。我們詳細地回顧文森過去的肺癌治療記錄，擬定新的治療計畫。最後，我拉近與文森的距離，正視著他，請求他千萬不要再抽菸喝酒，才不會屢次中斷癌症治療。文森回視我的眼神是誠懇、信任的；他以微笑代替語言答應我會遠離菸酒。
人在塵世的歲月是有盡的。但是，不論是年老的，或是年少的，當生命的盡頭突然拉近時，能瀟灑地一走了之是少見的。動物求生的本能、人生的經驗、塵世的愛惡慾憎，交纏著理智，影響我們的決定。雪倫媽媽與文森在對峙癌症時，都強烈地表達獨立的意志願望。一般的社會價值觀無法預估癌症病人會如何做成治療決定，也不該用以仗量或評論病人的選擇。雪倫媽媽覺得一生已經滿意，但是選擇與癌症做勝敗一決。至於文森，我期待陪伴他走過癌症旅程，也期待發現他心中的花園。
(註：缺鐵性貧血是最常見的貧血。它通常不是飲食不當所致。病因從經血過多，到各式各樣的腸胃道出血例如痔瘡出血、胃十二指腸潰瘍出血，以及腸胃道癌症出血。治療缺鐵性貧血不能只是補充鐵質，更重要的是發掘及治療出血的原因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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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／編者：胡涵婷醫師(寄自波士頓)
關鍵字：醫護故事
期數：337
出版日期：2017/10/01