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和信醫院雙週刊319】你哭過嗎?是的。哭泣與眼淚:文學及藝術的文化觀察(上)
醫學和心理學無法說清楚的「哭泣」與「眼淚」,讓我們在文學及藝術中找答案吧!
哭泣是人類共有的情緒,不論古今,無分中外,每一個人、每一個地方、每一個時刻,都可能會哭泣。為什麼人會哭泣?面對生離與死別而哭泣,是很自然的。人得了癌症,因為治療結果往往不可預期,癌症病人及其至親,殊少不曾哭泣的。
為什麼哭泣?
各種文化中,除了台灣常見的壞風俗,把喪禮當成社交活動來辦,不然至親常會在喪禮時哭泣,但據調查唯獨峇里島人例外,不過那只是因為喪禮在死者去世之後整整2年才舉行,哀傷之情大多已經遠離,才會發生無人流淚送別亡者的景象。
除了喪禮是哭泣的「好發」時刻,它如喪子之痛,好友墳前,歲月感傷,也多值得一哭。
唐朝詩人,白居易的好朋友元稹的長詩《哭子十首》(翰林學士時作)
煩惱數中除一事,自茲無復子孫憂。
長年苦境知何限,豈得因兒獨喪明。
消遣又來緣爾母,夜深和淚有經聲。
其中「煩惱數中除一事,自茲無復子孫憂。」最令我讀之斷腸。這兩句大意是:從許多煩惱中又減去了一件煩惱的事(獨子早亡),從此不再為子孫們的事憂慮了。喪子之痛,絕後之憂是難以言狀的,何況元稹夭折的是他最鍾愛的獨子,其悲痛更可想而知。但作者並沒有呼天搶地哭訴自已撕心裂肺的傷痛,相反卻以平淡的語言出之,以「無復子孫憂」為幸事,自堪聊慰,看似曠達無憂,其實正是哭天無淚,悲傷到了極點。
唐朝詩人趙嘏《江上與兄別》寫的是「生離」。其中「人間離別盡堪哭,何況不知何日歸。」這兩句大意是:人間離別的痛苦盡可使人痛哭,何況別後不知歸日,痛苦就更不堪言。雖然癌症已經越來越是可以控制的疾病,不過,它的不可確定性,也不免使一些癌症病房的訪客感受「生離」特別強烈。
杜甫《别房太尉墓》的兩句「近淚無乾土,低空有斷雲」說到,我東西漂泊,一再奔走他鄉異土,如今日歇腳於此,前來悼別你的孤墳。淚水沾溼了泥土,心情十分悲痛,精神恍惚,就像低空飄飛的斷雲。哀哉!這樣的老友來訪,真是空古絕唱,就差陰陽兩界,舉樽乾他一杯啊!
哭泣,不一定要在特定的場合與情境下才發生,它經常如柴鹽油米醬醋茶,發生在尋常生活。唐代杜牧的「鳥去鳥來山色裏,人歌人哭水聲中」兩句,把「人歌」與「人哭」並寫入尋常生活。全詩(《題宣州開元寺水閣閣下宛溪夾溪居人》)如下;
六朝文物草連空,天淡雲閒今古同。
鳥去鳥來山色裏,人歌人哭水聲中。
深秋簾幕千家雨,落日樓臺一笛風。
惆悵無日見范蠡,參差煙樹五湖東。
略謂,飛鳥來去出沒都在山色的掩映之中。宛溪兩岸,百姓臨河夾居,人歌人哭,摻合着水聲,隨着歲月一起流逝。可見,哭泣是生活中可以隨見的情緒。
除此,全球各地的嬰兒都會因饑餓和疼痛而哭泣,兒童則在遭到挫折和失望時哭泣;然而不論規範情感的規則怎麼因時因地而改變,成人都會因為各種不同的理由而哭泣,有時甚至沒有任何原因。少數宣稱自己從不哭泣的人(通常是男人)也都記得小時候曾哭過。
哭泣是人類特有的表達方式
動物界有其他動物會因情感而流淚哭泣嗎?我們必須極其珍惜哭泣這個行為,眼淚這樣的禮物,因為哭泣極可能是人類獨有的行為。根據著名的馴象師喬治路易士(George Lewis)在自傳說他看到一隻小象莎蒂在受罰時會哭,此後人們就以莎蒂為例,證明其他物種也會流情感之淚。但路易士畢生馴象,卻只提過這一次象哭的經驗,而莎蒂從比再也沒有哭過。所以路易士不能確定自己所見真的是情感之淚。此外,據說貴賓狗也會流淚,不過除了它們的主人之外,沒有人親眼看見。
達爾文說過;「哭泣是人類特有的表達方式,為人類所獨有。」
詩、小說、戲劇和電影對哭泣描繪廣泛
但我們對哭泣所知卻少得可憐,我們知道哭泣的基本生理、過程、其中涉及的液體和導管,以及隨之而起的激素活動;我們知道相關的神經和啟動哭泣的腦部系統。生理學家曾研究過情感之淚的化學成分,發現它們和潤滑我們眼球的連續性眼淚不同。我們也知道在我們的文化中,女人通常比男人哭得多,嬰兒則哭得更多。但除此之外我們所知甚少,各種各樣的心理和社會學研究固然有趣,但往往自相矛盾,而哲學家的揣想不論如何引人入勝,卻沒有結論。歷史、人類學、生理學、神經學,每一門學科都提出這方面的問題,也自有答案。眼淚仍一直乏人探究,因此沒有發展出悲哀學或淚水學;也沒有自成一門學科,唯有附屬在醫學中,聊備一格罷了。
我們對眼淚最主要的瞭解並非來自醫學和心理學,反而是出於難以計數的詩、小說、戲劇和電影對人類哭泣行為的描繪。雖然這些文字記錄的內容相當廣泛,但依然還有很多問題沒有解答。
我們為什麼哭泣?快樂的淚,歡喜的淚,父母親為子女驕傲的淚,悲傷、挫折、灰心的淚—究竟它們有什麼共同點?我們在勝利、成功、愛、重逢和慶祝的時候,內心情感的表達方式竟和最深沉失落時的表達方式相同,這意味著什麼?為什麼某些感受會讓我們哭泣,為什麼哭泣又讓我們產生這樣的感受?我們怎麼理解其他人的哭泣?為什麼我們會覺得眼淚神聖,讓我們得以贖罪?我們為什麼、又如何停止哭泣?什麼時候哭泣是神經反應,什麼時候算是病態?而又在什麼時候哭不出來才變病態?眼淚究竟要表達些什麼?
眼淚能征服我們的理性思想
眼淚能征服我們的理性思想,這種觀念早在柏拉圖時就已經出現,一直到最近的神經科依舊風行,如加利福尼亞州的布羅姆(Floyd E.Blom)醫師就認為緊張、焦慮等情緒,是串接我們反應之間的緩衝器。情感經驗因釋出激素,造成生理變化,徹底改變了我們的生理。在我們經歷情感起伏時,注意力不再那麼專注於我們的內在,而轉向生理變化、器官、心、肺、皮膚、肌肉和內分泌腺。當神經啟動、激素分泌、呼吸心跳加快時,我們覺察到身體的這些變化,並加以闡釋,而我們的闡釋又引發新的神經和生理活動。有時候內臟和皮膚傳來的資訊會壓倒人的意識,完全掌控腦部的處理能力。因此征服理智的不是眼淚,而是身體的感官, 感官使我們脫離現實,所以我們因此開始哭泣。
法國哲學家沙特認為情感的建樹不僅於此,每當我們面對無法應付的情況,我們的天性就會讓我們借情感之助重新創造世界。沙特說,在《伊索寓言》中,狐狸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故事就是情感生活的標準模式。與其生活在不能滿足狐狸欲望的世界裡,不如乾脆改變世界,讓葡萄不再引人垂涎。
同樣地,沙特認為每一種情感都是「特別的藉口」,是特殊的詭計。每一種都用來逃避不同的困難。沙特說,情感隨信念而來。人在憤怒、難過、歡喜或恐懼之際,往往想徹底改變現存的世界,而並非在已有的觀念中再添加不同的想法。
求你把我眼淚裝在你的皮袋裡
本文爬梳了文學與藝術對哭泣及眼淚的闡釋與描寫,但願能使正在流淚的人得到安慰。聖經詩篇56:8說:「我幾次流離,你都記數,求你把我眼淚裝在你的皮袋裡,這不都記在你冊子上麼?」詩人描述他對神的認識是這樣:他說他的眼淚上帝都知道,他也相信上帝很重視他的眼淚,甚至每一滴都數過了,都裝在祂的皮袋裡。詩篇51:17:「上帝所要的祭,就是憂傷的靈。上帝啊!憂傷痛悔的心,你必不輕看。」醫學和心理學無法說清楚的「哭泣」與「眼淚」,我們在文學及藝術中找答案吧!我特別以本文來安慰治療中的癌症病人。
《白鯨記》;只有勇敢的人才會流淚
癌症病人不要怕流淚,只有勇敢的人才會流淚。在《白鯨記》中,正當瘋狂的船長亞哈準備出海追逐莫比迪克(Moby Dick),拼個你死我活時,向大副斯塔巴克(Starhwk)道別:
「他們的雙手交握,兩眼相互凝視, 斯塔巴克的眼淚就像粘膠一樣粘住兩雙眼睛……」
敘事者認為 斯塔巴克明顯的移情不只是結果,而且是展現兩人之間的關聯性。斯塔巴克懇求亞哈別去,他說:「我的船長,我的船長!高貴的心不要去,不要去!看,只有勇敢的人才會流淚,信念是多麼苦悶!」斯塔巴克用眼淚表達的並非被動的移情,而是維繫社會關係的要素。作者梅爾維爾說,它是信念而非態度,是行動而非僅止於感覺。
《人生的悲劇感》;共同哭泣的情景中找到平靜
癌症病人和病友在一起,有時會笑成一團,有時也會哭再一起。這很好。西班牙深具影響力的哲學家烏納穆諾(Miguel de Unamuno)在《人生的悲劇感》:
一名書呆子看到梭倫因喪子而哭泣,問道:「既然哭沒有用,你又為什麼哭呢?」後者回答他說:「正是因為哭沒有用,我才哭,……我相信若我們全都走上街頭釋放我們的悲傷,大家一起為痛苦呼夭搶地,應該可以解決很多事情。即使上帝聽不到我們的哭聲,他還是願意聆聽。廟堂之所以神聖,就是因為它能讓人進去哭泣,受命運折磨的群眾共唱禱告,其價值不下於哲學。光是治癒痛苦還不夠:我們得學習為它哭泣。是的,我們得學會哭泣!或許這正是至高無上的智慧。
對烏納穆諾而言,瞭解人生的悲劇乃是哲學最後的標的;此「受命運折磨」之際,唯有愚人或懦夫才會不肯哭泣。
烏納穆諾想像人群湧上街頭集體哭泣的想法,把眼淚宣洩的理論由個人推向社會層面「導演詹姆斯•卡梅隆(James Ca|memn)曾針對他拍的《鐵達尼號》使全世界的觀眾都走進電影院裡,一起哭泣,歌詠他們的人性。」這段話雖然有點自誇,卻意味著全世界的人都在共同哭泣的情景中找到了平靜。
《哈姆雷特》;虛幻、假想的悲哀就能讓他的靈魂和思想合而為一
醫師很怕病人在治療中情緒低落,因為情緒影響治療的效果,而情緒的低落,有時候是病人自己嚇自己,一些假想的悲哀,竟然內化並且憂能傷身。在《哈姆雷特》第二幕中,一群演員來到艾爾西諾,哈姆雷特要其中一個演員說一段臺詞,要他背出普裡阿摩斯國王在妻子赫卡柏眼前被殺而死時的臺詞,於是這名演員便慷慨激昂地念了一段。
這時波洛涅斯說:「瞧,他(演員)的臉色都變了眼眶中泛著淚光,可見他已融入角色,深受感動,而哈姆雷特也受了演員眼淚的催眠,所以當其他人離開之後,他不僅思索這些眼淚的本質,而且沉吟戲劇藝術的基本奧秘和人類之謎,下面是他知名的獨白:
啊,我真是一個多麼不中用的蠢才!這不是不可思議嗎?方才這些演員,不過在虛幻、假想的悲哀就能讓他的靈魂和思想合而為一。靠著它的作用,臉色蒼白,雙眼含淚,一臉絕望之情,聲音鳴咽,全部的動作配合了他心中的意象。但這一切卻並不為什麼,為赫卡柏!赫卡柏和他有什麼相干,他和赫卡柏又有什麼相干?竟要為她哭泣?
哈姆雷特說,演員可以模仿所有的情感表達,而他自己卻無法手刃殺害父親的叔叔,「不是不可思議嗎?」他覺得演員的表演是對他的負面評斷,因為他還無從表達父親之死的悲傷。
賀拉斯:和笑的人同笑,和哭的人同哭
對於在病房探望癌症病人的訪客,有時候是結伴而來。一群人,有的「哭點」比較低,有的「哭點」比較高。其實,大多數情況不是病人已經藥石罔及,而是不忍心病人正在接受的嚴峻治療,導致形體的改變,比如落髮。有些訪客突然就哭了起來,弄得隨行不知所措。
在戲劇表演上,大部分人在當觀眾時,總不免模仿演員,我們經常隨舞臺或銀幕上的演員一起落淚。古羅馬詩人賀拉斯(Horace)認為不只是戲劇如此,一般生活也有這樣的現象:「和笑的人同笑,和哭的人同哭。若你要我哭,自己就得先落淚,如此你的悲傷才能感動我。或許我們該說,人類是從猿猴演化而來,所以模仿是我們的天性,那不只是一種學習,也是社交的基礎。
無論如何,賀拉斯的說法未免太過簡略。撰寫《假聲音樂劇》的作曲家芬恩(WilHarn Finn)說,女演員佩蒂魯波妮(Paui Lupone)告訴表演老師所教的演技入門:「若你哭,觀眾也哭,表示你表演的還不錯;若你不哭而觀眾哭,表示非常好;若你哭,觀眾卻不哭,那可就糟了。」(上)
完整版雙周刊請下載:和信治癌中心醫院與您319
作者/編者:保羅
關鍵字:身心調適
期數:319
出版日期:2017/1/1