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和信醫院雙週刊322】殘忍的慈悲之悖論(下) 寫在「病人自主權利法」實施之前
莎士比亞說:「一個帶病的人,寧願永遠生活在痛苦呻吟之中,也不願讓『死亡』這一服藥到『病』除的『良藥』治癒他的疾病。」
這又是哪門子的慈悲呢?
看了這樣的研究,不知你作何感想?沒錯,癌症死亡率與失業率、經濟的不景氣有些影響,癌症與太多事兒都有些關連,又都沒關聯。這又怎麼樣呢?癌症死亡率也與機車族、成天坐在辦公室的上班族、甚至跟你宵夜吃的泡麵也都有些關聯,要不要也來研究研究呢?癌症病人有些確實會藥石罔及,生理上的死因已經複雜難以分辨了,如何再做誇誇之言,說它與其他生活細節有什麼關連呢?
這種研究看似在探討「癌症社會學」,比如美國的處方藥的價格一直是世界最高的,這也在醫師,公共社會,專業組織以及宣傳組織間引發了許多的討論。不斷攀升的藥物價格也刺激了一些想要幫助醫師,購買者以及病人更好的瞭解新療法的價值的倡議的提出,從而更好的選擇藥物和療法。這樣的研究,真的是單純為病人著想嗎?其實,會不會經藥商委託的調查,看看新藥上市,每一顆藥要定價多少錢,才能大發利市?
每一個癌症病人得的都是「自己的癌症」,把癌症病人當成族群或社區來研究,意義又有多少呢?我們的社會每天都在對【聖經】上說的「最小的弟兄」,那身體受到摧殘,心靈失喪的弱者進行剝削,這些集體的殘忍行為,不見被嚴厲譴責,反被視作自由市場的機制;那好事者的學者專家,反而對那些在死亡線上舉棋不定、進退維穀的人,主張讓他們早早退場,自認為此乃慈悲,這又是哪門子的慈悲呢?
臨終前會後悔的25件事
在死亡線上舉棋不定、進退維穀的人,他們(其實應該說「我們」)都在想些什麼?有什麼事使他們「捨不得走」呢?日本有這樣一位年輕的臨終關懷護士大津秀一,他在親眼目睹、親耳聽到1000例病人的臨終遺憾後,寫下了《臨終前會後悔的25件事》一書,這些遺憾有一天也會變成你的遺憾嗎?
- 第一個遺憾:沒有做自己想做的事:沒有做自己想做的事。
- 第二個遺憾:沒有實現夢想:沒有實現夢想。
- 第三個遺憾:做過對不起良心的事:做過對不起良心的事。
- 第四個遺憾:被感情左右度過一生:被感情左右度過一生。
- 第五個遺憾:沒有盡力幫助過別人。
- 第六個遺憾:過於相信自己。
- 第七個遺憾:沒有妥善安置財產。
- 第八個遺憾:沒有考慮過身後事。
- 第九個遺憾:沒有回故鄉。
- 第十個遺憾:沒有享受過美食。
- 第十一個遺憾: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工作。
- 第十二個遺憾:沒有去想去的地方旅行。
- 第十三個遺憾:沒有和想見的人見面。
- 第十四個遺憾:沒能談一場永存記憶的戀愛。
- 第十五個遺憾:一輩子都沒有結婚。
- 第十六個遺憾:沒有孩子。
- 第十七個遺憾:沒有看到孩子結婚。
- 第十八個遺憾:沒有注意身體健康。
- 第十九個遺憾:沒有戒煙。
- 第二十個遺憾:沒有表明自己的真實意願。
- 第二十一個遺憾:沒有認清活著的意義。
- 第二十二個遺憾:沒有留下自己生存過的證據。
- 第二十三個遺憾:沒有看透生死。
- 第二十四個遺憾:沒有信仰。
- 第二十五個遺憾:沒有對深愛的人說“謝謝”。
以上這25個人到臨終時可能會留下的遺憾,你不可能沒有一兩個。就要遠行回老家了,這趟人間之旅仍有一些未竟之志,我們的社會,我們的健保,如果經過精算可以再多給病人三、五個月,這不是以眾人之力,彼此成就,畫下完滿的句點。還有什麼事比它更慈悲呢?那些老外跟我們的風土民情文化天差地別,說我們這樣是「虐待」病人,臺灣年輕醫師被「指責」還感到丟臉,套一句陳水扁的話:「有那麼嚴重嗎?」
莎士比亞說:「一個帶病的人,寧願永遠生活在痛苦呻吟之中,也不願讓『死亡』這一服藥到『病』除的『良藥』治癒他的疾病。」莎翁在調侃世人貪生怕死嗎?虛弱的身體,培養得出有活力的靈魂和智慧嗎?他不知道蒼白的鞋匠,強過一個抱病的國王嗎?
只有愉快的笑聲,是健康的可靠標誌
莎翁怎麼會說出這種「好死不如賴活」的話呢?
我們應該仔細讀,莎翁是把這些拒絕服食「死亡」這個一勞永逸的藥方的人,設定在「帶病的人」。在「病苦」與「死亡」的選擇中,一個帶病之人,尤其越帶重病的人,寧願選擇「病苦」的人或許更多?健康的身體乃是靈魂的客廳,有病的身體則是靈魂的禁閉室。世人寧願在「靈魂的禁閉室」裡喘息,而不願意死去嗎?
沒錯!體力、精力來和黃金、鑽石比較,黃金和鑽石是無用的廢物。疾病有成千上萬種,但健康也有千百種。沒有進病房的人,只是「相對地」健康,其實多少都有毛病。所以,《惡之花》的作者,查理士波特萊爾(Charles Baudelaire)才會說:「人生是一所病院,每一個住院病人都一心想換自己的床。」(Life is a hospital in which every patient is possessed by the desire to change his bed.)那些用數字來數落別人,哪些值得救,哪些不值得救的醫學倫理專家、公衛學者,要熟記莎翁上引的那句話,因為他們算計的。不只是哪些別人的命該不該絕,同時也正在算計自己的命。如果你問我,那麼誰是健康的人呢?我的回答是「只有愉快的笑聲,是健康的可靠標誌。」
寧願聽任死入侵,不會「慷慨赴義」
即使「安樂死」合法化,那些自殺以及請醫師安樂死的人,會不會還是鳳毛麟爪,只占很小的比例呢?多數人或許都懷著不情願也莫可奈何地走向死亡,寧願聽任死的人侵,也不會「慷慨赴義」殺了自己。
盧梭在《懺悔錄》中所說:「由於相信我活著的日子無多,我的命運很安全,所以一種非常寧靜的甚至感官的慣常狀態,消減了引起我們恐懼和希望的所有激情,使得我無憂無慮地享受剩下不多的日子……我習慣於懶散、不眠,習慣於想像而不行動,習慣於注視我的機體逐漸緩慢的滅亡,如同難免的進展,只能由死來制止……」盧梭都這麼說了,我們又算老幾,何勞自己去找死。當自己清楚感受到死亡,就讓它慢慢接近,幹嘛要急著跑百米的速度去衝向它呢?
歌德發表《少年維特之煩惱》,將生的苦難推向頂點,此書當年可紅了,少年家人手一本。主人公賽拉東自殺,成為以維特為代表的年輕一代生的苦難的自然發展和結局。從那時起一直爭論歌德的主人公是否成為榜樣的作用,也許你會想,《少年維特之煩惱》會促使自殺增加,但一個編年史家發現在1871年至1876年之間大約有239個柏林人自殺身亡,首都城市,每年40人自殺,數字不算大。可見,神奇寶貝可以蔚為風潮,自殺,恐怕不那麼容易感染的。
人對生的依戀和不捨極其自然
人之「貪生怕死」是自然而然的事。叔本華在闡發生命的意義時所說:「動物只在死亡中才認識死亡。」人不會意識到自己一小時一小時走向死亡。即令一個人沒認識到整個生命不斷在毀滅中,逐步走向死亡,或慢慢衰微,多少也會使他感到生命的可慮。「慮」及生命,也可以說是對生的渴望。
我們經常在出土的古墓棺槨上見到雕飾著宴會、舞蹈、新婚、狩獵、鬥獸、醇酒的歡愉壁畫或裝飾,這在叔本華看來,應該都無非是描寫著強有力的生命衝動。我們在哀悼亡靈,透出的也是人對生的依戀和不捨,那強有力的生命衝動,昭示出「求生」乃人之第一需求。
《荀子·正名》篇亦曰:「我之所欲,生甚矣;人之所惡,死甚矣。」是說世人最在乎的莫過於活著;世人最不畏懼的無非死去。《易傳·繫辭》之所謂「生生之謂易」,「天地之大德曰生」。孔子給這句話的解釋是:天地最大的美德,就是孕育出生命,並且承載、維持著生命的延續。這是中國古代哲學對生命的禮贊。《周易》上還說:「生生之謂易」,就是說,永恆不斷地製造、誕生出新的事物,生命之水長流不涸,這就是變易的功勞,「周易」之「易」,就有這個創造生命的含義。
換句話說,生命意志自身的全部存在,都在於起而抗拒死亡。無論平頭百姓還是聖賢偉人,天性中都有「求生」的本能。宋·張君房《雲笈七籤》:「若戀生惡死,拒違變化,則神識錯亂,自失正業。」
人生是否圓滿,沒有定量定性
如果你也同意,貪生怕死並不是一件多麼丟臉的是,那麼,無論在任何處境上,我們都無法判定,眼前這個人是不是已經要結束自己的生命。馬丁•路德(Martin Luther)都這麼說:「假使上帝跟我商量的話,我就會勸他還是繼續用粘土生產人類的好。」(If God consulted me I should have advised him to continue the generation of the species by fashioning them of clay.)可見人是多麼難搞定。而人之所以如此,其實就出在貪生怕死這件事上,也就是人的慾望無窮,即使行將就木,還要求個「圓滿」。但是,人生是否圓滿,沒有一個定量,也沒有一個定性。普倫蒂斯(Prentice)說:「男人想要的,全是他能弄到手的;女人想要的,全是她不能弄到手的。」(What man wants: all he can get; what woman wants: all she can’t get.)人生的需求可不只男女有別,年輕人和老年人所要的也不一樣,健康的人和生病的人眼前的需求更是大不相同,甚至今天的需求和昨天的需求也經常大相逕庭,如此說來,那曾簽署的放棄急救同意書,以及人所寫的遺囑,對於那即將告別人間的本人,是否為他當下的意思,恐怕也很難確定。馬克•吐溫(Mark Twain)說:「當我想到我所認識的難相處的人很多已魂歸天國之時,我也就很想過一過另一生涯了。」(When I reflect upon the number of disagreeable peopie who I know have gone to a better world, I am moved to lead a different life.)即使已經魂歸天國,究竟去哪個天國,還要呼朋引伴,恐怕還在有所掙扎呢?「死」這件事,豈僅是一件「殘忍」或「慈悲」所能道盡的。
「貪生怕死」與「戀生畏死」
民國才子錢鍾書論生死的文章不少,他把「貪生怕死」寫成「戀生畏死」,文雅多了。他說,生與死乃生命存在的必然形式。人類生命的意義,可歸之為美學。錢氏引述黑格爾的生死觀,那些繞舌根的邏輯,我沒多大興趣。我們來看看在中國傳統文化中,儒、道兩家重視的「生」與「死」可以給臨終之人有哪些啟發?
釋、老尤其是老子的生死觀與儒家異中有同,卻因其富含哲理性而為錢鍾書所重。《論語·里仁》:「子曰:朝聞道,夕死可矣。」,《論語·先進》:「未知生,焉知死。」錢鍾書以為其中透出的生死觀最為平正通達而遠過釋、道兩家。
錢氏謂:「釋老之言雖達,胸中仍有生死之見存,故有需于自譬自慰。」莊生所謂「懸解」,佛法所謂「解脫」,皆尚多此一舉。他的意思是說,倘若非胸中橫梗生死之見,又何必作達;非意中繫念生死之苦,何必解脫。
錢鍾書的看法,其實與宋儒相近。宋儒張載指出,孔子曰:「朝聞道,夕死可矣。」明知死即是死,不文飾自欺,不矜誕自壯,不狡黠自避,此真置死於度外者。《先進》孔子答季路問死曰:「未知生,焉知死。」尤能斬絕葛藤。
活在世間,把該辦的事都給辦了,益者三友都交上了,損者三友不來找麻煩。夫復何樂?
模天仿地,骨子裡只想多活幾年
「大欲」者,人「戀生」之「性」也。聖人有「大欲」即有「人性」。而錢氏所謂的「即果求因」,「果」謂永壽。聖人「即」天地永壽之「果」而求其不老之「因」,遂法天則地複「推類取則」,以為人若「無心長久,則其身必能長久」。模天仿地,骨子裡卻是「為求身之能長久,正亦有心長久」。聖人「不為天下先,正欲後起佔先」,此謂聖人也有「私」。
錢鍾書所言之「聖人」,顯然係指老子。因為在他看來,恰恰是老子「不揣其本」,放棄了天地無「心」長久之「本」而「齊其末」,走上了「畏死」亦即「戀生」的一路。看到了這一點,錢鍾書也就點中了「人性」的本相。
生死在人生動線的座標上如地球南北極
「生」「死」攸關,在世間的一切矛盾與對立中,「生」「死」在人生動線的座標上,正如地球的南北極一樣,調控一切的方位與速度。毋庸置疑處在最高位。然而,一旦「人格的偉大和剛強」借助於「矛盾對立的偉大和剛強」終於「衡量出來」亦即生死大關終於看破,「心靈」也就「從這矛盾對立中掙扎出來」而「使自己回到了統一」。
不論「貪生怕死」還是「戀生畏死」,我們的人生既然全在這「兩極」調控之下,那麼應該如何超克生死,讓自己更加自在地告別人間呢?多看看書!讀讀哲學吧!
所以蒙田才說:「誰學會了死亡,誰就不再有被奴役的心靈。誰真正懂得了失去生命不是壞事,誰就能泰然對待生活中的任何事。」這也是仁人志士寧可殺身成仁也絕不苟且偷生之理據。蒙田的名篇《探究哲理就是學習死亡》源自於對西塞羅有關思想的發揮。西塞羅說:「探究哲理就是為死亡作思想準備。」因為研究和沉思從某種意義上可使我們的心靈脫離軀體。心靈忙忙碌碌,但與軀體毫無關係,這有點像是在學習死亡,與死亡很相似;抑或因為人類的一切智慧和思考都歸結為一點:教會我們不要懼怕死亡。
行文至此,不得不贅言一個人要如何生,或許經由教導可能受人影響;但是一個人要怎麼死,恐怕是更難的課題,並且無從知悉,因為經常連他本人,也沒有答案。對待生命只有尊重,在可能的範圍,盡力去滿足即將遠行的人的想法,那怕這個想法是臨別前三分鐘才剛剛萌想的。(全文完)
完整版雙週刊請下載:和信治癌中心醫院與您322
作者/編者:鄭春鴻
關鍵字:醫療環境與制度、病醫關係
期數:322
出版日期:2017/02/15