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和信醫院雙週刊314】我何德何能承受病人給我這麼大的情感?
聽到這邊,我心頭一熱,原本握著他的手又握得更緊,答應他的忠告,心中也有陣陣的暖意。我何德何能承受這麼大的情感呢?我還沒有能力幫他做腫瘤治療的決定,對於止痛藥物的使用也常常一個頭兩個大,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他聊聊天
與H 大哥第一次的認識是在查房之前,學長報case 的時候。
「38 歲男性,此次入院是因為雙下肢無力。他已經有年多都有下背痛問題,但都自己服用通血路丸止痛,去年10 月的時候因為血痰去防癆協會檢查,有被建議應該進一步檢查,輾轉來到我們醫院治療…
大哥,你這個刺青是刺半甲嗎?
這個病人有點特別,他身上有著刺青」這就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——刺青,下肢無力,有再自行服用中藥,恩… 感覺要下不少功夫在衛教與溝通上。那一天剛好輪到我接新病人,因此開始了一段神奇的緣份。
做了一些功課,我到了病床旁自我介紹後,開始詢問病史。一開始,他雙肩的刺青好像一種禁忌的圖騰,讓我有點戰戰兢兢。碰巧有國中同學也有刺青,我就問他說:「大哥,你這個刺青是刺半甲嗎?刺得很好看誒!」他眼神突然亮了起來「對啊,阿弟你也有刺喔?」我們之間的距離突然拉近了不少,他興味盎然地跟我提身上刺青的由來、圖騰代表意義的差別、刺青的禁忌與術語,我才發現他其實是個非常單純的性情中人,也從他口中漸漸得知生病的經過。
38 歲的他是一間小型雞蛋工廠的老闆兩年前,開始出現下背痛的問題,不過他先尋求傳統療法,使用一天兩次,每次九顆的「通血路丸」止痛,效果立竿見影,也就不以為意。直到去年10 月,在某次送貨過程中,他意外發現咳出來的痰帶血,經過幾次轉診,有被告知是癌症,後來決定到和信醫院治療。
憑著自己的意志力戒掉毒品
H 大哥身上的第一個刺青是在18 歲那年就刺的,當時年少輕狂,認識了一些三教九流的朋友,學會了抽菸、喝酒、打架、吸毒,他還告訴我安非他命用吃的、走水路( 靜脈注射)都不夠看,當時有一種玩法叫做「大鍋炒」用爆米花的鋁箔容器裝安非他命粉末,用火點燃,一群人在密閉空間中吸著,那才是他的最愛。然而過了兩年,他忽然覺得這樣的生活不能長久,對家裡也無法交代,就毅然決然的戒掉毒品。聽到這邊我其實很驚訝,他並沒有尋求戒斷治療,就憑著自己的意志力克服戒斷症狀,可見得他擁有十分堅強的意志力,想要做的事情就會盡力達成。
戒毒之後,他先做了不少工作,主要是零工為主,後來爸爸的雞蛋工廠需要人手,便回家裡幫忙。因為他頗有生意頭腦,做人也老實又腳踏實地,雞蛋工廠漸漸的有了點規模。然而據他所說,也因為這樣,財產的糾葛就紛至沓來。除了對手的攻訐,家中的人也覬覦這個公司,二弟甚至拿刀砍了他,後來心灰意冷,就讓爸爸與二弟將公司「整碗捧去」。
提到女朋友,他精神都來了
「你看這裡」他掀起了上衣,左肋骨旁有條淡粉紅色的疤痕。「這就是當時我二弟砍的疤痕,送去榮總急診,流了很多血。」語氣充滿無奈,他咒罵了一聲「啊,他沒路用啦!」後面的轉折我並沒有很清楚的理解,但最後他又白手起家,經營了目前的雞蛋工廠,生活算是衣食無虞,身邊也有一個女朋友陪著他——兩人目前同居,無論之前在家或是入院以來,她都是主要照顧者,總是早上先去公司一趟,中午就過來替他打理大小事,直到隔天早上再到公司。雖然他看起來還挺得住,但肩上的壓力想必非常人所能想像。
提到女朋友,他微微挪動了身子,精神都來了。「我們是高中那時候就認識,那時我們都還很年輕…」這時一旁的女朋友靦腆的笑罵,說道:「對啊,阿弟我跟你說,當時就是年輕,什麼都不懂啊!朋友介紹認識就在一起了。但.. 男生就不知道在想什麼,就覺得如果讓我那個齁,我就跑不掉了。」嗯,我懂她說得應該是懷孕。「但是我有跟他講好,如果我真的懷孕,就會分手。他以為我在開玩笑,後來真的懷孕,就毅然決然離開,斷了聯絡。中間各自交往過兩三個對象,直到去年,我們因為都還有對方的手機號碼,LINE 就自動加入好友,就說是緣分啊!我們又在一起了」
癌症好像不是問題,有彼此就夠了
他們的相遇宛如小說情節,很浪漫,也很簡單。我聽了不禁會心一笑:「那你們真的是命中註定囉!」。他倆也笑了,雙手緊扣在一起,癌症對他們好像不是什麼問題,有彼此就夠了。這時,他告訴我:「其實我知道我的病滿嚴重的,我在想如果可以的話,不知道能不能找精子銀行,先存起來,讓我至少可以留個後代?」
我心中有些為難,他的下肢有一邊已幾近癱瘓,另一邊的功能也不太好,不知道是否有影響生殖功能?雖然說許多癌症患者都是在化療開始前先取精凍卵,但是他的狀況還能夠做人工生殖嗎?然而被他們浪漫的愛情故事感動的我,還是答應他,會去幫他詢問專家意見,再來給他答覆。握著他的手說了聲「加油!」在談笑之間我離開了病房。
回到工作室,打開影像系統一看——不得了啊! 1 月初的電腦斷層顯示,肺部有如滿天星般,充滿了病灶,還有肝、脊髓轉移,這也解釋了他嚴重下背痛與無法大小便的情況,也就是馬尾症候群。後來病理報告出爐,有很大的可能是肺癌轉移,期別已是末期。不過在聽到這消息之後,他依然樂觀的相信,他還年輕,值得拼拼所有可能的療法,就開始了一連串的治療。
我怕控制不住自己,出手打我女朋友
住院了幾天,H 大哥背痛的情況還是很嚴重,雖然入院第二天就開始使用 PCA 注射嗎啡止痛,劑量也不斷調高,但止痛效果有限,時常談話到一半,稍微挪動姿勢就見他表情猙獰,咬著牙請我稍等一下。更因為嗎啡讓腸胃蠕動變慢的副作用,使腹脹的情況日益加劇,痛到他無法坐直,整個肚子就像鼓面一樣繃得緊緊的。後來使用灌腸加上強力瀉藥,他的腹脹才稍有緩解。但也在這時候,他晚上睡覺時,開始出現胡言亂語、躁動不安的現象,而且在寒冷的一月天,他總是只穿著汗衫或是袒胸露背,因為「身上宛如有一條火在竄燒著」,這樣的情況又出了一道難題給了醫療團隊。
由於晚上躁動的情況越來越明顯,我們安排了腦部的MRI,結果可能有腦膜轉移。但是為了疼痛控制,必須使用大量的中樞神經止痛藥物。在那幾天,我去看H 大哥的時候,他不太抱怨他的疼痛或是燥熱,只是憂心忡忡地跟我說:「我很怕我自己會在睡覺時控制不住我自己,出手打我女朋友…」後來跟他聊了一下,才知道他曾看過弟弟吸毒後完全變了一個人,無法控制自己的行動,對家人暴力相向。好強的他,即使在生病的時候,仍不希望帶給其他人困擾。那幾天他的精神一直都不太好,因為止痛鎮靜藥物,意識一直不太清楚。
只有你來的時候他最清醒
有天下午我去看他,他精神格外的好。女朋友在一旁笑著說:「誒,只有你來的時候他最清醒誒。」我聽了十分感動,或許不能給予太多疾病的治療,但是我的陪伴似乎也有點意義。雖然他常常講話到一半就漸漸打盹,稍微叫一下他的名字又張開眼睛,有些迷濛的問剛剛的對話進行到哪邊。但是比起早上一直嗜睡的狀況好很多。我感覺得出來,他努力想清醒著與我閒聊。但他就像疊疊樂的積木一般,病魔不知不覺地、緩緩地抽走他的一點一滴,他孱弱的身子靠強大的意志力撐著,顫巍巍的挪動身子,就為了坐起來與我談話。
「我覺得做人就是互相,你們醫師對我很好,盡心盡力替我想治療方法,那我就好好配合,做人本來就是這樣,你說是吧?」他操著一口流利道地的台語說著。其實我們能做的有限,對於他給的信任我有些誠惶誠恐。他女朋友在旁說道:「哎呀,不用想太多啦!我們都是很樂觀的人,而且還年輕,我想我們只要努力,往好的方面想,一切都會好轉的,阿弟你說對吧?」我像是偷看電視被抓到的小孩般,被問的當下有點窘迫,不置可否的「恩啊」幾聲。但是我心中知道,在統計數據上,有腦膜轉移的患者,平均存活時間是數週到數個月。但是有必要如此殘忍,拿針刺破他希望的氣球嗎?
彷彿癌症只是個鞋子中的沙粒,能輕易倒除
稍稍理了一下紊亂的思緒,我跟他們說:「我覺得你們真的很樂觀,可以有這樣的態度很好耶!不過我覺得我們還是要做最壞的打算,但也不要放棄希望。畢竟統計數據總有例外,有時候醫學也不能解釋所有事情啊!」「哈哈,就是說啊!」大哥爽朗的笑著,我們就繼續天南地北的閒聊,彷彿癌症只是個鞋子中的沙粒,能輕易倒除。後來在一月底,團隊將H 大哥從一般內科轉介給血液腫瘤科治療,我依然每天去探望他,假日有空也會陪他聊聊天,從他與主治醫師口中得知,他之後會進行化療與標靶藥物,等第一次的化療觀察期過了,腹脹、背痛的問題能被控制,就會出院,待下次回來進行第二輪的化療。
我感受得到他想要好起來的渴望
之前幫他詢問的人工生殖,一方面他尚未與女友結為正式夫妻,一方面詢問其他醫院沒有接收其他這樣的患者請託,所以不能進行。人工生殖的部分在上一次住院就已經告訴他了,不過隨著病情的進展,壞消息也漸漸累積。
在第一次的住院期間, 他有留我的LINE,在回家期間有時會傳訊息問候,或是詢問問題。在過年期間,他傳了訊息來拜年,不過也問我說是否有食物能夠改善腳的神經問題?或是有沒有辦法讓他的腳可以再度行走,早日開始復健?我感受得到他想要好起來的渴望,只是這樣的神經壓迫除非腫瘤能有效控制,不然很難恢復。但是我依然不希望讓他絕望,稍微提供了一些可能,請他多按摩、試著動動看——即使最終都沒有效果,在當下,他可是很認真的看待這些事情。但是我也有點擔心,會不會造成他對疾病的治癒率有錯誤的想像?
這疾病就像是路上的一個大坑洞
後來,他又做了幾次影像追蹤疾病,看起來藥物的成效不彰,癌症越來越猖狂,團隊覺得應該要及早與H 大哥還有家屬談DNR。在談之前,通常會先詢問病人對疾病的瞭解程度,還有未來疾病再一步進展時要如何處置。我以前一直覺得告知病人病情實況是天經地義的,不然他怎會有足夠資訊判斷要做什麼處置、要不要急救?但大哥的一番話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。
「之後檢查有什麼新發現,不用直接跟我說,跟我女朋友還有爸爸說就好,要做什麼事情也全權交給他們。他們要我急救,我就算插管、進加護病房都沒關係;如果要走緩和醫療,我也沒意見。」
「大哥,我知道你很愛你的家人,不過我們也想聽聽你怎麼想呢?」緩和科的主治醫師詢問。
「我知道我自己的情況很不好啦!但這疾病就像是路上的一個大坑洞,我騎著機車經過,我明明白白地看到他在那邊,但我不希望一直看到它,我選擇快速騎過去。但是每一次談到急救的問題,就好像一直提醒早就騎車往前的我『嘿,這裡有一個大洞誒,你要怎麼辦?』我何嘗不知道那邊有一個他媽的大洞?但能怎麼辦?」
他不希望連醫護人員都離他而去吧!
背後或許還有身為長子的家庭壓力,他認為一定要尊重爸爸的想法,否則就是不孝,但經過這次對話,我對於末期病人的認知有很大的改變。我們有時會自認為病人「需要」某些必要資訊,才能做出決定。但是人不是這麼簡單的邏輯計算機,還有許多心理層面的問題。他其實瞭解自己的疾病,只是不喜歡一直被提起。我之前擔心的過度強化他的樂觀,好像也在此得到解答。他心知肚明疾病的嚴重度,但是他選擇保持希望,不希望我們一天到晚提醒他病入膏肓的事實,也只是抱著一線希望,想要腳好起來,好好帶女朋友去日本走走,補償對他深深的虧欠。
自此之後,他疾病依然進展,但我反而坦然。我依然鼓勵著他,告訴他有這位女友是多幸運的事情、拿前幾天出門拍的照片與他分享、教他使用手機的app store 與設定功能、討論著如何購買line 貼圖… 這樣生活的瑣事日復一日,有一部分的我也開始希望,或許他會是那些奇跡吧!
在「凝視死亡」一書中提到,其實病患在選擇緩和醫療時,會擔心害怕醫師是不是放棄他了?是否已經達到無藥可醫的階段?後來就有人做了這樣的實驗:將安寧緩和的選項告知病患,但他不需要放棄原本的治療計畫才能進入安寧緩和醫療,最後發現病患接受緩和治療的比例居然有70%,遠高過於要放棄治療計畫才能開始安寧治療的人們。H 大哥要的不一定是疾病的痊癒,但他不希望連醫護人員都離他而去吧!我覺得我能給他的就是這幾個月的陪伴。
我何德何能承受這麼大的情感呢?
二月,大哥已經轉介到腫瘤科,不過我仍是盡可能去床邊陪他聊聊天,天南地北的亂聊。他時常提到他複雜的家庭狀況,語氣中充滿許多不捨與悔恨,身為長子的他,其實很希望可以照顧自己的弟弟,但是很不幸的,他總是沒法看到他們的成長,有時我進到病房看他心情不好,就是因為剛跟弟弟在電話中又吵了一架。他通常說到這邊,就會嘆口氣說:「唉,無路用啦!」
有天,我們聊到一半,他們倆笑問我有沒有女朋友?我傻笑的說明因為忙碌,我還單身。這就像一個一塊尚未開發的新大陸,他們起勁的想替我找對象。他們的想法認為醫師有滿高的社會地位,還稱讚我的外表不差,未來要找對象一定不困難,會有為數不少的追求者。在嬉笑之中,H 大哥突然說:「你要注意,以後有些人要跟你交朋友,常常不是真心的,他會有一本專用的名片夾,然後將你的名片放第一張。等他遇到麻煩的時候,第一個就是找你稱兄道弟,然而卻心懷鬼胎。」聽到這邊,這或許是他進出監獄、馳騁商場、在黑道中打滾又金盆洗手後的一番心得吧!不過接下來他的一番話,讓我十分的感動:「我之前就是吃了好幾次苦頭,也看過許多人性的醜陋。我沒有什麼朋友,你算是質很純,沒有什麼醫生的架子,每天都來問我有沒有哪邊不舒服,你未來一定會是一個好醫師。我的弟弟們都不成材啦!老實說,我都把你當做我自己的弟弟了,所以齁,你以後出社會一定要注意,知影嘸?」
聽到這邊,我心頭一熱,原本握著他的手又握得更緊,答應他的忠告,心中也有陣陣的暖意。我何德何能承受這麼大的情感呢?我還沒有能力幫他做腫瘤治療的決定,對於止痛藥物的使用也常常一個頭兩個大,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他聊聊天,一有什麼問題或是抱怨,就留個note 給原本的團隊知道,我都覺得從他身上學到的遠比他從我這邊得到的還多。「能有你這樣的大哥我也很開心啊!你說的話我以後會記住的!」我發自內心,以一個最溫暖的微笑回應他。
大哥能有你真的很幸福
在我進入臨床的第三個月,就遇見了H大哥這樣的病人。客觀上面臨生命的末期,但人看起來還算有元氣。我也開始學習怎麼與患者一起面對死亡,面對漸漸衰弱的生命。在這過程中,許多細膩的互動就顯得格外珍貴,當大哥躺在床上感到熱,不斷冒汗時,他女朋友總是在一旁準備一條小毛巾,替他擦去身上的汗水;知道他的背痛是需要調整姿勢才能舒緩,從家裡帶來幾個Hello Kitty的抱枕,只要一個眼神就知道姿勢要如何改變,才能舒緩疼痛;只要再跟我談話的過程中,她就會在旁邊幫他用薄荷油按摩腳還有肚子;時不時叨念不坐起身喝水的他,左手不忘拿吸管,右手搖起他的床,生怕吞嚥功能已有點受影響的他嗆到。然後她會拿起一張衛生紙,仔細的擦拭他的嘴角,再順手轉開護唇膏,細心的替他擦上。偶爾我去病房時,大哥正好在灌腸,她也沒有絲毫嫌惡的表情,一邊跟我打招呼,一邊揶揄:「他醞釀了很久,今天也還沒解,剛剛就請護理師來幫他灌啦!」
曾經在大哥昏睡時與大姊聊過,聲音有一點點沙啞,不知道是休息不足或是受了風寒,她說:「我當初回來跟他在一起也不知道會有這些事,平常也不會接觸,就什麼都不會啊!但是事情來了就慢慢學,不然能怎麼辦呢?阿銘跟家裡的關係沒有很好,現在跟我同居,也只有我還有妹妹(一位很親切優質的外籍看護)在照顧而已」,接著苦笑了一下,愛憐的看著大哥。頓時,我也不知道能說什麼,雖然她口頭上總說還撐得住,但面容已有些憔悴,厚重的外套更顯得她身形的瘦弱嬌小。挑染燙捲的頭髮也無暇整理,綁成馬尾就著手看護工作。在吃飯時間總是先讓看護下樓吃飯,自己餵大哥吃飯,一口一口確定他吃飽了,才開始自己的晚餐。如此做了幾個月,箇中滋味豈是旁人能理解的?
當時我很真誠的說:「大哥能有你真的很幸福。」她淺淺的笑了一下:「哈,是嗎?我們兩個生活很簡單,沒什麼社交生活,平常就是出去吃吃東西就很快樂了。」簡單的生活,憑的是彼此的陪伴,刻畫出屬於他們自己的幸福。然而疾病像是一個頑皮無知的幼童,無心的經過,打斷了雕像的手臂,不過也在這時,我看見了他們愛裡的維納斯。
稱她為「阮某」
有個三月週末早晨,那天陽光很輕柔,灑落在窗外初春的剛萌新芽的樹上,我踏進病房中跟大哥打招呼。房裡一如往常的瀰漫薄荷油的氣味,這時他女朋友正好出去買東西。今天大哥眉宇之間似乎有些煩悶,我拿了張椅子坐下來,問問他是不是有心事。他先搖頭說沒事,然而在談天過程中,我不經意地說:「大哥,你有這樣的女朋友真的很幸福誒!」
他嘆了口氣,幽幽的說:「她真的很好…在這樣的時候,你跟我說有幾個人可以這樣為你把屎把尿?但我實在很愧對她…」說著說著,一滴眼淚從他的眼角淌了下來——之前背痛、腹痛,都鮮少看過他掉淚,而今,他眼眶紅了。這時我也發覺他並不是以女朋友稱呼,而是稱她為「阮某」。
「現在公司的事情都是阮某在用,我也想要看狀況能不能好一點,出院找時間跟他公證,至少給她一個名份。她跟我這段時間,都只有吃苦,什麼福都還沒享到,我真的很對不起她….」這時,他女朋友剛好買完東西回來,大哥又恢復酷酷的聲音,跟她確認買的物品。對他來說,她就是這段時間最珍貴的寶物吧!
我跟H大哥最後一次的對話
時間一眨眼就到了四月,正好是我在外科比較忙的一個月。他照樣每次回來化療都會傳訊息給我,我有空就會過去探望他。三月底找他時,當時已經有了肺栓塞造成的喘,還有新的電腦斷層——狀況更糟了,代表化療與標靶效果不彰。然而他還是持續治療,我還記得他說 4/7要回來打下一輪的化療。4/5,是大哥的生日,我收到了LINE傳來他們倆與看護捧著蛋糕,開懷大笑的照片。當天我回傳了生日祝福,也沒多說什麼。
在外科忙碌的生活中,看看日曆,發現已經4月11日了,心想大哥應該也入院接受化療了吧!於是當天早上傳了訊息問一下大哥在哪個病床。到了下午,我才收到回覆:「帥哥我是她女朋友。阿銘星期6就在加護病房,謝謝你,我們替他加油」
霎時間我十分錯愕,之前就有聽過老師說很多末期病人的狀況是急轉直下的,只是當病人狀況尚稱穩定時,醫師也容易高估病人的預後。社會學家Nikolas Christakis曾做過一個研究,結果顯示有63%的醫師會高估病患的存活年限——超過實際時間約530%,只有17%的人會低估。當醫師對病患越瞭解,高估的趨勢越明顯。病人穩定的狀況,也會讓醫師趨向樂觀。當天我心裡頗不好受,訊息中一句「生日快樂!」居然成為我跟H大哥最後一次的對話,照片中的他笑得這麼開懷,看不出病魔正在無情地奪走他的生命。我懊悔自己沒有多跟大哥說說話,沒有在4月7日當天就去病房找他,沒有把握這三天跟他說說話…
那是我看過最溫柔、最深情的凝視
隔天,我趁下午上課前的空擋剛好是加護病房的探病時間,與他家人一起去看他。當他女朋友一如往常的跟我打招呼,謝謝我來看他,我被愧疚感灼傷了,笑得有點僵,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,與看護一起走進去看大哥。在加護病房,無數的管路、監測器,身體因為大量的點滴而浮腫。為了避免插管的痛,給了大量的鎮定劑,他因此近乎昏迷。也怕他躁動,因此將雙手綁住在床上。我看到這樣的情景,驚訝的說不出話來。這樣是真的活著嗎?
他女朋友這時輕輕俯身,輕撫他的額頭:「我知道你很努力了,加油喔!大家都來看你了,你看!」這時大哥眼睛微微的撐開,淚水在眼眶中打轉,似乎意識到有人來探望他,掙扎著要坐起身,一旁的監測器嗶嗶嗶叫得好猖狂「噓噓噓…你不要說話,你講話的話會更不舒服喔!我講,你聽就好,好不好?」好像什麼儀式一樣,她照樣拿起一旁的毛巾,擦拭他的臉,再拿出一條護唇膏,小心翼翼地替他擦上,問護理師是否能夠放在窗台。這一刻,世界好像停止了,那是我看過最溫柔、最深情的凝視。如果說面臨死亡像是面對一場狂風暴雨,這時就是雨後的寧靜,陽光乍現,照得羊齒蕨上的水滴晶瑩剔透。
我跟阿銘擁有過最幸福的時光
我上前握住大哥的手,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能說什麼,加油對他來說應該已經是種壓力了吧,我想。沈默了半晌,僅能擠出一句:「大哥,我來看你了。大家都在,你好好休息吧!」走出病房,他女朋友還是先用微笑跟我打招呼:「雖然這陣子有很多事情,但是這半年是我跟阿銘擁有過最幸福的時光,有你們,有我,有阿妹,大家都很關心他。」說著說著,一向堅強的她哽咽了。除了她,H大哥的媽媽今天也有來,不過情緒比較不穩定。在外面的等待室,他從一開始娓娓道出家中最近為了禮儀社的選擇等等所引發的衝突,漸漸的越說越激動,不斷哭喊著他不希望他過世,最後甚至聲嘶力竭的吶喊「我都可以用我的命來換…阿銘,你咁唔聽到?」當場社工師與心理師都試著安撫她的情緒,但我也深深感受到她的絕望,強忍著自己眼中的淚水,鼓勵她照顧好自己。
後記
在加護病房,大哥的血氧濃度越來越低,即使氧氣開到100%,使用氣管內管,仍無法讓血氧濃度回到正常。經過幾天,我下午上課前的空檔想說去看看大哥。走進去加護病房,忽然發現那間房怎麼空空的?是轉床了嗎?一經詢問,才知道大哥在當天早上的十點多因為呼吸衰竭而過世了。我傳了訊息給他女朋友,致上我的哀悼。心中暗自懊悔,為什麼昨天沒有來看大哥?也有點難相信,那一句「生日快樂」居然是我最後一次和他的對話。
我詢問了葬禮的時間——看來最後是遵照爸爸的意思了。因為他認為女朋友尚未有名份,不能主導生死大事,也因此不讓他出席葬禮。我當天就是與看護一起參加,為大哥捻香。看到生前的照片,比我認識他的時候有精神,也沒有類固醇使用後的浮腫。在為他拈香之後,我才真正了解到生命真的結束了,不捨突然湧上,想起大哥對我的諄諄教誨還有信任,不禁有點哽咽。
他媽媽當天的精神狀況一開始還算穩定,然而要送去火葬場之前,瞻仰遺容時她就崩潰了。那淒厲的哭喊是我此生從沒聽見過的,直直穿透我的背脊,深深烙印在我心中。在眾人強制壓迫與攙扶之下,才癱軟在椅子上,看著車子遠去。為了確保他的狀況,大家都陪在她旁邊,但她回家其實是一個人住。社工師與心理師一直都有給予他們家支持,因此我便把這一天的情況告訴他們,他們也同意之後要持續關心。所有事情至此好像告一段落了,但是那些難過是需要時間才能消化的。
未來
醫療這行業不只神聖,更有許多美好的風景流盪其中,若不細心留神,只怕會見樹不見林,時間一久,可能就會麻木不仁。H大哥提醒了我,用心去感病人之所感,懂得陪伴也是治療很重要的一環。照顧病人時,若能多留心去傾聽他們的故事,不只醫病關係能更好,也能從中找到一些啟發自己的智慧。
我何其有幸可以認識大哥一家人,他讓我知道,年輕時我們的生命是加法,想盡辦法要蓋出一幢雄偉的宮殿,好彰顯自己的成就非凡;然而大哥讓我看到,其實人生的意義要用減法,如劉禹錫的陋室銘,「斯是陋室,惟吾德馨」,找出真正重要的那些人事物,才能有完滿的生命。我生命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麼呢?時間的流動太過於無形,蹉跎太過容易,在有限的生命中,只求不辜負病人之所託,能盡心關懷,在這過程慢慢找尋屬於自己的意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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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/編者:宋偉廷( 實習醫生)
關鍵字:醫護故事
期數:314
出版日期:2016/10/15