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和信醫院雙週刊313】己渡渡人-讀「當呼吸化為空氣」一書
「人命在幾間?」對曰:「呼吸之間。」佛言:「善哉!子可謂為道者矣。」 – 四十二章經
Whoever conquers pain and fear will himself become God. – Dostoevsky, the demons
記得上醫學院精神科的課時,有位老師曾說過:「人類的經驗是無法化約的。」在病痛面前,醫者可以直指疾病,慨談治療,甚至是細胞或是分子的誤入歧途。但是病人的主觀經驗依然是具體鮮明,苦痛並不能從科學上得到慰藉,更別說是意義。以肺癌來說,骨轉移所致的疼痛以及所致對病人所造成的衝擊,無法化約成突變的表皮生長因子受體(Epidermal Growth Factor Receptor, EGFR);存活曲線(Kaplan-Meier curve)也無法解決病人對於將盡的生命的無力感,或是告訴病人該如何去做生命盡頭的抉擇。
去跟受苦的人建立關係
Kalanithi畢生最關切的應該是生命意義,他在書中寫道:「驅使我的與其說是成就感,不如說是企圖認真探索:什麼使人類生命有意義?我仍然感到文學對於心智生命提供了最佳敘述,而神經科學則為大腦奠定了最優雅的基本原則。」他在大學研讀文學和哲學,但卻產生了這樣的困惑:「生物學、道德、文學和哲學,在哪裡產生交集?」他心中得到的答案是:「放下書本去行醫。」「去跟受苦的人建立關係,繼續去追尋是甚麼東西能使人類的生命有意義,儘管面對著死亡和腐朽。」
換而言之,Kalanithi從生命意義的分析者,轉變成實踐者。這是每個關心生命意義的人常會遇到的困擾,那些分析透徹的書,那些偉大的思想,確實讓人激越昂揚,但更常讓人困惑的是:往往和真實的生命隔了那麼一層。卡謬(Camus)永無止盡的推石頭上山的Sisyphus與真實生命的關聯究竟在那?蘇格拉底的絕命答辯詞(Apology)究竟能給予我們面對死亡時怎樣的勇氣?Kalanithi的困惑,也是許多人的困惑。他在書中寫道:「我想要直接的體驗。只有行醫,我才能認真追尋生物哲學。道德思辨比起道德行動,簡直微不足道。」他因此走上了醫學之路。「我讀醫,目的是見證死亡的雙重之謎–經驗上與生物上的兩重體現:具切身的個人性,又具全然的非個人性。」
沒有比醫療更好觀察生命之地
對我而言,沒有比醫療更好觀察生命之地,面對生老病死,個體的種種表現,社會文化所賦予的意義,在效益以及資本的體系下,衝擊而出的百般樣貌,這是巨觀的角度;化約而論,生物、細胞、甚至到了分子層面種種的過度(overexpression)或匱乏(loss; suppression),都賦予了生命另一層面的基底。這兩者都是不可或缺的,也非互不相容。醫療是羅馬時代的雙面門神Janus,一張臉往前看,看著生物醫學知識的日新月異;一張臉往後看,看著人類千年以來從未停止的受苦經驗。換句話說,標靶藥Tarceva,和肺癌對於生命的意義,沒有衝突。
引導病人、家屬去理解死亡和疾病
Kalanithi選擇了神經外科,他寫道:「神經外科吸引我的既是其中大腦和意識的密不可分,也是其中生和死的密不可分。」而他做的除了精湛的技術外,更要引領著病人和家屬在疾病面前抉擇。「人終難免一死,…,我最高的理想部是拯救生命,而是引導病人、家屬去理解死亡和疾病。」「我們一同在這裡,這是渡河的方法,我承認,將盡我所能,帶領你到對岸。(Here we are together, and her are the ways through- I promise to guide you, as best as I can, to the other side.)」
另外一位我很喜歡的作家Atul Gawande,也曾用沒那麼宗教意味深刻的口吻,談及醫病關係的模式。從最早的父權模式(Paternalistic model),轉變成告知模式(Informative model),接下來應該要進入詮釋模式(Interpretative model)。醫師必須在疾病與死亡的汪洋中,扮演明智的領航員,在病人和家屬慌亂之中,鎮定的引導他們航向彼岸。
「醫師的責任包含去明白病人何以認為生命值得活下去,並在可能情況下,去策劃挽救值得的一切,要不然,就放手接受死亡帶來的平安。這種權力的前提是深切的責任感,願意分擔罪惡與控訴。」
醫師某些方面就像特洛伊(Troy)戰爭的卡珊德拉(Cassandra),會遭受嘲弄與攻訐,也容易成為替罪羊,放上祭壇焚燒。
你得想清楚什麼對你最重要
Kalanithi在罹患肺癌之後,儘管他已經經驗豐富,但面對自己的生死,依然還是徬徨,但很快的他恢復鎮定。他寫道:「確診之後,我知道自己有天會死,可是不知道是什麼時候。不過現在我很明白,這其實不是科學問題。」他也領悟到單獨科學本身,並無法帶給病人療癒。「面對人生大限的焦慮,不會在統計機率理找到療癒。」他的腫瘤科醫師也是如此,第一次會面,她就拒絕跟Kalanithi討論存活曲線(Kaplan-Meier curve)。她最強調的是:「你得想清楚什麼對你最重要。」生命的意義,不是統計學告訴我們的。
每個人遲早要對侷限低頭
這段時間,因為標靶藥物效果頗好,他也回到開刀房。Kalanithi開始重新找回文學,試著從宗教、哲學與文學中找尋對死亡的理解。他說,生病前他是過去選擇的總和,但生病後,他的生命像是希臘悲劇。「人的行為在超人的力量前顯得微弱而蒼白…再大努力,都不能幫助伊底帕斯和他的父母逃脫命運…。」
他還是完成了神經外科的訓練,但終究癌症還是捲土重來。嘗試了一次化療,進了加護病房。最後他自己書寫的篇章中,他寫道:「每個人遲早要對侷限低頭。…大多數的雄心壯志不是達成了就是放棄了;不論是成敗,都屬於過去。未來,不再是通往生命目標的梯子,它平躺下來,成為無盡的現在。」
以誠實正直去面對死亡
他的太太在最後的文內,寫著:「他在教我們以誠實正直去面對死亡。」「體弱而不軟弱。」Kalanithi用一種有尊嚴的態度,去面對自己的死亡。他最後的生命時光,不僅從生命意義的分析者,轉變成實踐者,更用自己的死亡,達到了實踐的巔峰。斯多噶派(Stoicism)強調人在面對生命的悲劇時所展現的尊嚴。不管是Cato the younger 或是Seneca,面對死亡時所展現的從容,和Kalanithi沒有兩樣。Kalanithi在他的醫師生涯中,帶著眾多的病人和家屬渡過病痛和死亡的湍流,而相同的素養,也帶著他自己和家人渡過。
己渡渡人。這是Kalanithi的胸懷,也是他完美的實踐。他教導所有的人,該如何有尊嚴的面對病痛與死亡。也讓醫師們反省醫療中複雜深刻的種種向度(Perspectives):心靈和肉體,科學和意義,它們都是生命中的必要面向,缺一不可。
完整版雙周刊請下載:和信治癌中心醫院與您313
作者/編者:宋孟達專研醫師 (腫瘤內科)
關鍵字:醫護故事
期數:313
出版日期:2016/10/01