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和信醫院雙週刊348】人生舞台謝幕前的亮麗時刻The Bright Hour by Nina Riggs
Nina慷慨地邀請我們親密地感受她的生活點滴與心情。她要讀者(更重要的,她的稚子)讀她的癌症手札不感到悲傷。……
聖誕節假期前的週五傍晚,機場沒有想像中的擁擠;大概多數人為了避開人潮,已經提早幾天上路。我們的飛機延遲進入波士頓的羅庚機場,導致航班慢了將近一個鐘頭才起飛。在芝加哥等下一個航班時,又遇到同樣的飛機延遲事件。候機室裡座無虛席,我跟女兒只好席地而坐。手上的新買的書-The Bright Hour,一個罹患乳癌的年輕媽媽的病中手札,讓我不忍釋手。
終於上了飛機,安頓入座。稍早,還在我的辦公室裡做長週末行前打理病人的治療計畫時,我的背開始隱隱作痛。從芝加哥到麥迪森(Madison)雖然只有三十分鐘的飛行時間,我無法找到一個可以安撫我的背的坐姿。連日來比平時更長的工作時數所積壘的疲憊駕馭背痛,在昏暗的機艙裡我居然就睡著了,醒來時,乘客們已經都起身在陜窄的走道上排隊,疲憊但是興奮地等待下機。
在我倉促離座的剎那,我的下背有兩秒鐘的「脫節」感,一個觸電般的劇痛,讓我完全清醒過來,跟著前面的旅客魚貫走出飛機。
Nina 的書以她的背痛開頭,然後倒述她乳癌的診斷與治療經過。Paul Kalannithi 也從他在旅途中的劇烈背痛展開他感人的癌症實錄 When Breath Becomes Air。
Nina 診斷乳癌時,只有37歲,但是是一個已經出版過書的詩人,是兩個小男孩的媽媽,是一個事業剛剛起飛的年輕律師的太太,是一個末期多發性骨髓癌病人的女兒,是法國十六世紀哲學家蒙田(Montaigne)的粉絲。
Nina 崇拜嚮往蒙田雖然病痛纏身,卻豁達無懼的人生觀。她邀請讀者旁坐在她家的客廳、餐桌、臥室、庭院,傾聽感受一個年輕家庭的蓬勃朝氣,字裡行間沒有太多病痛或死亡陰影。The Bright Hour這本書從頭到尾, Nina領著讀者與她一起以幽默感看待癌症。
Nina 的筆觸既像詩般的輕快、點到為止地有效,又像談話般,讓人感受到她天生的愉悅樂觀氣息。Nina 剛剛診斷三陰性乳癌時,第一次與她的很有名氣的腫瘤科醫師見面,這樣描述她的醫師 smart like a switchblade(慧捷如銳利的彈簧刀) and wears knee-high black boots with her white coat(醫師白袍與及膝的黑靴). She looks completely together(她看起來完全地整合-換句話說,不輕易慌亂或動搖的). She might be my polar opposite(她跟我可能是有如地球兩極的相異). 讓我忍不住笑出聲的是 “She is totally unimpressed by my cancer. Maybe even a little bored by it. I think that’s good.(她對我的腫瘤一點也不驚訝,甚至還覺得平凡無奇到無聊的程度。我想她這樣的反應對我是蠻有利的。)”
對於無情的癌症與折傷尊嚴的癌症治療,Nina與她的乳癌病友一起耍嘴皮子,把癌症病人的與藥為伍的困境當做題材自謔娛人,也挖苦癌症病人想要返叛他人同情目光的心情:
Thank you for the taco casserole. It worked even better than my stool softeners. 謝謝妳煮來的墨西哥玉米餅砂鍋;比我的軟便劑更有功效。
Thoughts and prayers are great, but Ativan and pot are better. 惦記與禱告都很棒,但是Ativan (抗焦慮劑)與大麻菸更加受用。
Thank you for the flowers. I hope they die before I do. 謝謝妳送的鮮花。我希望它們會比我早一點凋逝。
Nina的癌症治療過程,從我的腫瘤專業放大鏡下看來,充滿了失望與低潮。她的初期乳癌在幾個月的辛苦化學治療之後,不僅沒有縮小,反而還長大了一點,並且在乳房的另一端又冒出另外一個新的腫瘤。她的很酷的白袍黑靴的酷醫師, 仍然不屈服地嘲弄Nina 的乳癌不夠「厲害」,因為厲害的乳癌早早就四處流竄,而不會在老半天的工夫之後,只跑到同側乳房的另一個角落。我替 Nina 抗議為什麼她的醫生沒有早一點察覺化療的徒勞無功?為什麼讓 Nina 等了一個月才進行下一步的乳房切除術?
當Nina 和她的先生John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在醫院做檢查、等報告、與外科醫師諮詢手術選項與過程之後,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家,夜幕已經低垂。等到兩個人終於上床就寢,已是午夜時分。
“I can’t wait for things to get back to normal.” (我真等不及事情能回到常軌)John無心地道出他的挫折感。Nina 對這樣的勞騷完全沒有心理準備,感覺她腳下的定心石滑走了。沉默了幾分鐘之後,Nina 這樣宣告:
“I can’t handle you saying that.” 我沒辦法接受你這麼說。
“Thinking that way kind of invalidates my whole life right now. I have to love these days in the same way I love any other. There might not be a ‘normal’ from here on out.” 你這樣的想法好像否定了我現在的整個生活。我必須愛這段日子,就像我愛其他的日子一樣。往後也可能再也不會有「常軌」的日子。
癌症讓人日夜顛倒,生活次序完全地混亂;亦或是混亂中發展出奔波於家庭與醫院之間的新秩序。多少次我的癌症病人問我可不可以上教堂做禮拜?可不可以去看場電影?我的32歲第一次懷孕卻在弟二孕程診斷第四期乳癌的病人,問我可不可以跟她先生去 Fenway 棒球場聽一場室外音樂會?這種想回到熟悉的「常軌」,是人之常情。能夠以愛看待罹癌的日子,擁抱癌症的不便利、不按牌理出牌,卻是要有勇氣與念力的。
“We have to learn that what cannot be cured must be endured.” 凡是生命中無法療癒的,我們必需要學習忍耐接納。蒙田這樣悟道。
Memory of elephants是非洲語言文化熱愛大地的表徵 -浪漫的動物群稱呼(其他的例子還有 journey of giraffes, dazzle of zebras, pride of lions)。我特別愛 Nina 以 memory of elephants做開場白,描寫她乳房切除手術後的心情。在恢復室半睡半醒混沌中,她故做瀟灑地比出一根指頭,自我解嘲「”uno” (西班牙語的一)not “dos”(二)」,說是只切掉一個而不是兩個乳房。It looks flat, almost concave – like a lake bed where a memory of elephants once drank. It is an absence, a memory itself. (乳房切除後的)胸膛看來是平的,幾乎有些凹陷-像是湖的底床,象群曾經飲水的地方;連記憶也已經無蹤。淡淡又深刻的感傷,令人噓唏不已。
Nina 的媽媽奮戰多發性骨髓瘤八年,終於在 Nina 乳房手術不久之後離世。整個章節,Nina 是一個紀念母親的女兒。她簡潔聲動地描繪母親的聰慧、率真、幽默、不矯揉造作、是個有稜有角、個性鮮明的女子。我預設 Nina 也許在母親的衰微中,看見自己的將卒。但是卻在她的字裡行間找不到任何的影射或自憐。在那一刻,Nina 純粹是一個感念母親的女兒。也許更重要的是,她也是一個罹癌的勇氣表率的媽媽,寧願慶生而不悼亡。
手術後三個月的小紅莓(adriamycin)化療(Nina稱之為紅魔運動飲料),接著是六週的胸壁放射線治療。但是卻在即將結束胸壁放療的倒數第二天,因為癌症的轉移,Nina 原以為只是椎間盤脫垂的普通背痛急速惡化。她再也無法下床或如廁,原來,她的第二節腰椎已經被癌細胞蝕空骨折。Nina 緊急接受腰椎固定手術。她的放射腫瘤科醫師懊惱自責沒有更早發現 Nina 的脊椎癌症轉移病灶。照顧 Nina一陣子了的住院醫師矜持不住悲傷的眼淚;連她的腫瘤科醫師也再也酷不起來了,談佛談禪談人生的領悟。
雖然有著美國十九世紀大文豪 Ralph Waldo Emerson的家族血統,Nina是一個滿平常、幸福的典型美國年輕女性。像每一個平凡人一樣,Nina也有許多人生的大大小小的挫折與不如意;這些經驗常常為我們刻劃最難忘的記憶,也歷練往後受用不盡的人格與智慧。整本書,Nina 穿插與父親,她的先生,以及她的兩個稚齡兒子的共同經歷與許多對話;平常、溫馨、幽默,有著令人回味無窮的韻味與啟發。
Nina 的乳癌繼續惡化、漫沿,轉移到肺部,生命終於來到終點。她在過世前一個月完成這本書,卻來不及看到書的出刊。對許多的癌症病人而言,這本書可以提供亦或是共鳴、亦或是相異的觀點,但是不要在書中尋找任何自憐自艾的“why me”悲慟情緒。對癌症醫護人員而言,Nina慷慨地邀請我們親密地感受她的生活點滴與心情。她要讀者(更重要的,她的稚子)讀她的癌症手札不感到悲傷。我的確是好幾度笑出聲來,dog ear(折書角)許多篇讓我反覆回味的喜愛文段。
如果在天堂裡的Nina可以聽到我,「好遺憾與妳失之交臂!」
完整版雙週刊請下載:和信治癌中心醫院與您348
作者/編者:胡涵婷醫師(寄自波士頓)
關鍵字:醫護故事
期數:348
出版日期:2018/03/15